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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搖椅

【線索】  

沉積或懸浮著的家族記憶,我們圍聚的氣氛,相互倚賴的情感,向來圍繞著沈家。

童年的笑聲留在外公田裡,過新年的氣息飄蕩在外公的三合院,兼鄰居的大舅與表哥們則是生活中最親密的朋伴,舅舅阿姨的親近與關懷遠遠勝過叔伯姑姑的陌生。在我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時,我就不認為血緣濃淡與過年紅包有什麼關係!更不用說看到爸媽因為叔叔上法院的事又吵架的心理的沮喪不會讓我更虔誠的祭拜吳家祖先。 
 

那一張磨滅不了的枯黃照片,我與大姊、小妹在田裡的歡笑--快門也凝不住的回聲!每次看到時,都覺得胃有一種被笑聲抽絞痙鸾的感覺,那飄竄上藍天的聲紋似乎仍然瀰漫著!對於我這種記不住太多往事的人來說,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刻痕,足以掩蓋許多更不重要的事。有點像我對花生食品的酷愛、對小玉西瓜的偏愛、以及對甘蔗田的情感,無一不與這些記憶有關
 

每次不經意摳著我左頰的黑痣,我總是想:將來老了,我會長成外公的模樣--矮小的身材、瘦巴巴的臉龐掛著一顆長了好大的黑痣。那必然是一種隔代遺傳!否則怎麼解釋,我獨獨對這兩個老人的親密好感,而從來不覺得她們像一般老人一樣看來又皺又醜,講兩句話就伴隨著一次咳嗽、有時說話不清不楚,沒什麼道理可以溝通的頑固老人。欣賞外婆的駝背外加彎腰整理菜圃的姿態,這又是另一件離奇的事了!

博是三哥、霖是八哥;我是四哥,與他們一起排序!雖然我只有筆名才姓沈。我們一起長大,先後彼此照顧、在鄉下學騎腳踏車、分享親情與空氣。但家族記憶之中我似乎獨漏了什麼?有一個是竹編的成長的記憶抽屜在撈起來以後乍看之下是空空的卻又不是全然沒有!有時候我會卯起來想像到底漏失了什麼珍奇?過新年與大家一起下外公的賭局,直到我們賺飽了硬幣、外公輸的精光;看媽媽舅舅阿姨比賽削甘蔗,然後搶最細最甜節眼又少的甘蔗吃;在二姨過世的時候一起哭乾雙眼;……我到底錯過什麼?在佈滿蛇洞的小山丘前種花生米;爬上龍眼樹上摘龍眼吃、看著夕陽曬黃了整個嘉南平原;與外公牽著腳踏車沿街叫賣小玉西瓜;在外公的魚窟挖蚯蚓釣魚;在外公門前的廢井埋葬死掉的小白兔;……我到底錯過什麼?坐外公的牛車;搖井水洗手;……我到底錯過什麼?我想起一點端倪了--我沒有和外公出去網魚捕鳥!聽起來不合情也不合理,這不可能是外孫的排除條款;但總是一條線索!會這麼想也可能是因為外公的年紀已經大到不可能再帶我去做這些事了。然而並不知道為何在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錯過了?!

【回歸】    

好想好想和他一起去網小鳥;外公常說:「野生的東西都可以抓來吃!」

好想好想和他一起去溪邊抓魚;外公常說:「野生的東西根本不用到市場買!」 
 

山仔的老家在道路開發後散成薄霧一般遙不可及的永恆夢境--「媽!山仔在現在的哪裡?」我問。 
 

總是認不得外公現在的田地在一望無際的嘉南平原--「媽!ㄚ公的田是不是那一塊?」我問。 
 

像是一種生命的回歸追尋,那些無關緊要的疑問積累成一種有重量的想望! 
 

像是稚嫩的水鳥振翅高飛在翱翔的快意中終於風乾了翅膀卻開始頻頻回首那踏踩過又似無痕的溼地。 
 

不是什麼事都要等到有錢有閒才能做,況且我已經晚了一步!外公的皺紋讓他困在派出所泡茶一個下午卻說不出回家的路;外公的佝僂讓他網魚失足,在呼吸停止後遲緩的擺盪回我們身邊;不會有人再准許他獨自一人與荒野作伴,不會再有機會帶著三十歲的外孫重新撈拾漏失的瑰寶。我僅有的是一張菜櫥上積塵的空網--沒有游魚、沒有飛鳥。   


交會 
 
 

是啊,我都過了三十了! 
 

游子的雙腳離開廣闊的嘉南平原,幾年來,他都夢想要騰出個把月的時間陪著外公過西部農村的的農家生活,學學種田種菜,聽老人家像說書人敘說歷史故事,農閒時只是泡茶打屁滿口三字經打發時間。能不能抓魚補鳥已無關緊要,那只是一條線索或是一道回家的樓梯!認不認得作物農田也不打緊,或者這是一種回歸一點鄉愁!住在台中市的三舅跑到溪棚種高麗菜,是不是忘不掉南部的泥土芬芳?或者在大都市尋不著記憶底層的泥味? 
 

一天也好!只要生命的一天與她們陪伴、只要一天回到孕育我的生命的子宮! 
 

  2001年7月27日,我回到外公家待了一天,沒有其他的家人一起熱鬧;只有我與外公外婆的一天,改變我們生命、重新編織我們感情的一天。 
 

  走入她們的農村生活--這一天,竟似在時間的洪流的回聲,單調規律如同日出日落。 
 

下潭好小,一個早上,許多人便開始認得我是"祿仔ㄝ孫仔",跟著阿公在田裡看作物、在村內穿梭看新起的警察局樓房、在廟庭逛商展小吃、在三合院一堆人泡茶打屁……。阿嬤始終在家,午飯過後她拿著收音機到門前,坐著聽算命兼賣藥的廣播節目,然後做了簡單的晚飯,有時會看著我發笑要我多吃一些,但絕大多數的時間她都安靜的吃。 
 

夜黑降臨,我有些慌張想為她們做些什麼,最後換了一只壞掉的燈管和變電器,如果還有時間的話,想找人為阿公補一補破了個大洞的藤編搖椅。搖椅後邊的牆上,貼滿我們家族的成長記憶的照片裱框,有些褪色了……。 
 

在離開的火車寬闊窗景,再一次看到不斷逝去又不斷綿延浮現的綠色稻田,我的心鼓脹的滿滿的,滿滿的悲喜,並且依然覺得空虛,但徘徊在腦海的不再是錯失的生命,而是外公的搖椅--以及搖椅背心上一個比枕頭還大的破洞...  
 

2001-8-29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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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後來,媽媽依著我的建議買了一只新的藤編搖椅,送給外公當生日禮物。 

  後來,阿公在醫院雙手緊握著我,我知道那一日生命的交會永遠的改變了我們彼此的情感。 
 

  後來,阿公終於走了,阿嬤讓我看到一個農村婦女的堅毅與智慧……。 
 

  後來,後來…… 
 

2005-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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